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会议实录
开幕式致辞演讲(杜维明)
发布日期:2016-11-03

杜维明先生:美国人文社科院院士、国际哲学院院士、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,现代新儒家学派代表人物,当代研究和传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;长期致力于儒学第三期发展、诠释中国文化、反思现代精神、倡导文明对话。

尊敬的各位领导,女士们先生们,我感觉到非常荣幸也非常高兴,能够一同来讨论对话,嵩山论坛的第一次会议就是以“轴心文明到对话文明”为主题,所以今天我们提出“迈向对话文明”,事实上有一种深刻的继承性,也是一种期待。所以我非常高兴,我们一同来讨论对话。

我们希望通过文明之间的对话,通过互相的了解认识,逐渐的形成一种新的文明,这个新的文明当然有矛盾和冲突,但是是以对话为它的特色,因此我们有这样的一个观点,也就是“对话的文明”。我们不回避文化的多样性以及各种不同的矛盾冲突,这个社会影响了“对话文明”的发展,因此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。

上一次的会议我们就突出了“和而不同”的观点,我们强调“和”不是要求“同”,“和”的必要条件就是差异,尊重差异,甚至庆幸差异是真正能够发展有创造性的“和”。因此,“和”的对立面就是“同”。我们不要求我们的观点、我们的意见、我们的方向是所有世界的各种不同的文明都能够认同,我们是以一个开放的心态来进行各种类型的文明对话。这一次我们邀请到代表基督教的传统、伊斯兰的传统、俄罗斯的东正教和现代性的传统,乃至西欧、美国的传统来讨论这样的一个课题。我也想对我们自己的传统也就是儒家的传统发表一点浅见,仅供大家来参考。

儒家传统是地道的学习文明,儒家从曲阜、东亚走向世界,是“学而时习之”的结果,没有学习也就没有儒家。儒家学习的方式是以对话为主,当然有的时候也有辩难,也有冲突,也有批判。对话是一种倾听,也是一种参与;是一种知,也是一种行;是一种沟通,也是一种反思反省;是尊重他人也是自尊自重;是广结善缘,也是独立自主。那种单向说教、从上到下的弘法,被接受的可能性不大。“一言堂”也不符合儒家多元开放、自反能力特强的教学理念。因此儒家伦理是开放的,变动不拘的,但却坚持大经大法,绝非不顾原则和主旨的一种相对主义。儒家的原则就是紧扣“三达德”:智仁勇、“四端”:仁义礼智、乃至从汉代以来就成为中华民族立国的核心价值的“五常”:仁义礼智信。它所传达的伦理信息是有根有本,也就是落实到每一个人。每一个人不仅是中国人、日本人、韩国人、越南人,而是落实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,也就是刚刚鸠山先生所提到的“友爱”侧隐之情,但是它不是一个封闭的中国特殊主义,不是中国自家的,更不是带有侵略性的。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,并非利他主义,或者一般所谓的利他主义。而是基于同情的自知自明,承认并尊重他人的自主性,不是消极的一种默许,而是一种积极的允诺。正因为没有把自己的成见或信念当做真理,才有对话的空间,才能互相学习,才能为互相学习创造条件。如果将自己所得与人分享,为他人带来由衷的喜悦,这本来是人生之大乐,不应该回避。可是缺乏塑造,便很难超越自以为是的思想。即使是“己所欲,施于人”,如果我认为好的要给别人分享,也不如“己所不欲、勿施于人”。即使要分享,我们首先要了解他人需要什么。既然恕道并不消极,而是积极为人之道,关怀是尊重的前提,没有关怀便无所谓尊重,关怀是来自无一种同情,没有同情便没有儒家伦理。因此儒家伦理的核心是恻隐之情。立基于儒家伦理不是情感主义,也不是直觉主义,同情和理性不仅不矛盾,而且相互配合。过去30年甚至更长,“亚洲价值”在国际社会引起了世界的讨论。“亚洲价值”以儒家伦理为主,显示在今天的东亚世界特别是文化中国,它还有很深刻的生命力和说服力。儒家价值因此也是广义文化中国的核心价值。我以为儒家的仁义礼智信都是普世价值,而且可以和现代西方启蒙所孕育的所谓普世价值,可以互相对话、可以互相讨论、甚至可以互相辩难。这些价值我们不必回避的:理性、自由、法治、人权、平等、人的尊严,我们可以和它们进行平等互惠的对话。没有同情的理性会成为一种冷酷的算计;没有公益没有公正性的自由,会成为自私自利;没有礼仪的法律会成为无情控制手段;没有责任的权利会成为一种掠夺,成为为个人私利进行掠夺的借口;没有社会的和谐,个人的尊严会孤立无援。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,同情而没有理性,会成为一种溺爱,会成为一种情感主义;公益而没有自由会成为一种强制性,一种不健康的社会压力;礼仪而无法律,就是以人治国而不以法治国,绝对会造成腐化;责任而没有权利的观念,会成为一种压迫;社会和谐而没有尊严,会成为一种社会控制的手段。

西方在处理自由和平等如何优质配置不知道用尽了多少心血,在儒家传统中仁和礼之间的紧张、内和外之间的紧张也比比皆是。文化价值的讨论当然是困难重重,因此对话的重要性,面对人类文明遇到的挑战,普世价值必须与人的具体处境配套。个人的尊严和权利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,但突出权利意识必然会增加人与人之间的矛盾,为了减少矛盾,而对权利论说表示质疑,常常是针对人权政治而发,有时也会激发国内权利意识的高涨。不过坚持政治权利,对经济权利、文化权利、社会权利枉顾,也是不能自圆其说。如何进行一种内部的讨论,如何进行权利与义务之间,权利与责任之间一些互相依存的条件,所以我们说有不少具有普世价值之士是来自中国之外,包括现代西方。但如果“五常”有可能、也有潜力覆盖中原乃至东亚的中国特色,我们不必回避儒家价值是普世价值。本来正因为我们有一些说法是欧美价值,是西方价值,那么这些说法也成为很多人的共性,我们才会调动西方之外的普世价值,如印度的价值、东正教价值、伊斯兰的价值,何况这些可以作为普世价值的儒家的价值,对于人类如何持续发展和生存之道,还能够提供新思路和新方向,这是我们的自信。我们的自信是建立在自知之明,建立在我们了解的自身长处和短处的基础上,儒家伦理如果不接受西方和现代化的挑战,而只停留在“三纲五常”为基础的传统社会,突出君权、父权和夫权的正当性,我们便不能期待儒家价值为全球人类提供参照。没有深入反思和彻底批判的智慧和勇气,儒家不可能有生机更不可能谈什么否极泰来。

面向未来,我们强调的是一种批判的意识和批判的精神,我们相信我们从世界各地都能够吸收到很多普世价值,使我们的生活能够丰富,但我们坚信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经过一种创造的转化,一种真正的更新,是可以和其他的普世价值不仅并存,而且互相配套、互相学习、互相尊重、互相融合的。谢谢!